天下事不如意者,十常八九……
武曌,在她生命辉煌的年月,兴发着不如意的叹息。
那是下午,合璧宫很宁静,只有婉儿陪伴着太后。
太后独酌着,白玉壶中的荷露酒已经饮尽了。但是,武太后意犹未尽,将玉杯碰击着壶,向婉儿说:
“要她们再弄一壶来!”
婉儿搁下一卷表文,拿起铜棒,轻轻地敲着玉盘。
屏风外,两名宫女转入服侍,顺便奏告:
“白马寺薛大和尚请谒。”
武曌微喟着点头,似乎在回忆着往事,并未出声————两名侍女则捧着酒壶躬身站立待命。于是,婉儿向她们挥手。她们缓缓地退下了。
“许多事,使人烦————”武太后像自语那样说。
“太后,都过去了啊————”婉儿低悠地接口————皇太后的心事,只有她是了解的,太后所烦的,是过去三个月间的一连串变故。
三个多月,整个艳阳天气与初夏,都在变乱中丧失了,皇太后几乎有一百天没有到天堂神宫去。
这过去的三个月,内与外,都有着叛乱,就中最严重的是越王李贞起兵反对太后,声势虽然不及徐敬业在扬州起兵那样浩大,可是,李氏皇族与之声息相通的,却有不少。越王李贞父子那一支兵,在战场上虽很快就覆没了,但是,武太后为了究治李贞的党羽,足足忙了一个多月————徐敬业称兵,她杀了裴炎。李贞叛反时,她又杀了右相刘袆之、太子舍人郝象贤。而皇族中人,和越王声息相通的,有霍王李元轨、韩王李元嘉、纪王李慎、鲁王李灵夔、江郡王李绪、东莞公李融、常乐长公主等人,都先后处死。这是大狱,武曌小心谨慎而又严厉地处置着。为了表示自己大公无私,驸马都尉薛绍的家族,因曾与越王交通,也被株连在内。
薛绍的两个哥哥都处了死刑,薛绍本身,虽然是武太后的爱婿,也未能置身法外,仅免死刑,而受杖一百入狱。结果,薛绍死在狱中。
————这是九天之前的事。
武曌知道女儿为丈夫的死去而哭泣,但是,她没有安慰女儿。同样,太平公主在事变的过程中,也未曾向母后求恳赦免自己的丈夫。她们母女之间并无任何隔阂,可是,彼此的政治性使得她们如此丧绝了人性。
————这些,也只有婉儿才能了解。
由于这许多事情,武太后的心情沮丧,事变发生之后,她仅仅召薛怀义入宫三次。而最近的一次,还在二十天前。
现在,武太后在沉思。
现在,婉儿又说话了————
“太后,到神宫去散散心?”
她微微摇头,隔了一些时,才喟叹着说:
“乱事虽然过去了,洛阳不见得大安呢!”
“到白马寺,总不妨的。”
“不一定————”她的声音拖得很长,“婉儿,对任何一件事,都不能绝对;当你以为不妨的时候,危险就会降到你的身上。”她随时不忘指点婉儿。
“嗯,那么,让大和尚进来?”
“让他来吧————让他来陪我饮几杯酒。”
不久,薛怀义进了合璧宫,跪倒在武太后身前。婉儿瞅着他的面孔,讶然先问:
“大和尚,你怎么啦?”
这时候,武太后也看到了薛怀义的面颊红肿。
“太后替我做主,太后————我挨了打!”薛怀义以一种近乎哭泣的声音叫出。
在洛阳城内,居然有人敢于掴打薛怀义,武太后骇异了,但是,她却不动声色,徐徐地问:
“是谁打了你?你先说说经过!”
“太后,是宰相苏良嗣,他和我相遇,我的随从要他让路,他不让,我和他见面,斗了几句嘴,这老家伙就着奴仆打我!”
薛怀义在述说中因气愤而浑身抖颤,而旁听的婉儿,则有说不出的遗憾————苏良嗣是最近由长安调回洛阳拜相的,一个正直而又谨守本分的好官。她想:这件事情的发生,苏良嗣势将被罢斥了。得一良相,实在不容易,而失掉,却在指顾之间。
于是,婉儿转眼看武太后。
出乎婉儿的意外,太后很平静,现出亲昵的、似对淘气的孩子那样的笑容。
“怀义,你在什么地方和苏良嗣相遇而起争执,是南衙?”
“是的,在南衙。”
“怀义,那是你自讨没趣呀,南衙是宰相的地方,你不该到南衙去,又要宰相让路!”
“太后,他打我————”薛怀义急说。
“我的————孩子————”武太后伸出双手,揽住了跪在面前的薛怀义,摩挲着他,温婉地说,“算啦,你在南衙闯出事,我也没法子为你出气的。记着,以后不可到南衙去,你只能在北门横行。”
“太后!”薛怀义红肿的面颊更加红了,期期艾艾地说,“我没有横行啊。”
“你以为我不知道吗?怀义,我准许你横行的,不过,你不能到南衙去放肆,那是百官所在,你要明白,连我也不曾凌辱过百官,我对他们,是彼此尊敬。”武太后委婉地说出。
这样的表示不但使薛怀义感到意外,甚至连婉儿也有着意外,武太后一向是不容人侵犯的,而此刻,却心平气和地对人对事。这态度使婉儿兴起无限惊异与无限敬仰。
“太后!”薛怀义像一只闹败了的公鸡,垂头丧气,但是,他是识时务者,虽然是挨打受辱,一旦看出皇太后并不为自己撑腰时,立刻将自己的气愤吞咽了下去。现在,他依偎着太后,显出驯顺的可怜相。
“婉儿,去取冰片消肿散来,我来替我的怀义敷药。”她轻快地说着,再转向情夫,“怀义,我舍不得打你,你却让人家打,唉,今后,自己检点一些啊!”
太后的话娓娓道来,好像小家慈母训诲儿子,充满了慈爱。
婉儿迷惘了,这个女人,不可测啊!婉儿自以为聪明才智过人,但在此刻,她自觉和太后的才智距离很遥远。她想:我只配做太后的奴仆————
虽然如此,武曌总是一个人,她冷峻,公私是非都分明,但是,她不能无情————那是指人的基本情分。
雄壮的薛怀义挨了打,像小绵羊似地依偎在武太后怀中,过了一夜————使太后忽然对情夫因怜恤而孕生了负欠之情。自己权倾天下,而情夫却为她剃光了头发做和尚,皇朝有数不清的名爵,他却一个也没有。
于是,当薛怀义被遣归白马寺之后,皇太后忽然向婉儿说:
“我想,薛怀义在外面胡来,可能和无名分有关的。”她并不等待婉儿回答,就接下去说,“我想给他一个爵位。”
“照理是应该的,不过————”婉儿拖长了声音,以一个含蓄的笑声来代替自己未了之言。
“你是说,我给他爵衔,等于公布了我和他的关系,是吗?”
“太后————”她只能点头。
“其实,不给他爵衔也是一样的啊,我一直在掩耳盗铃。薛怀义在洛阳横行,甚至跑到南衙去要宰相让路,白马寺又划入禁区,这许多,人们难道会看不出吗?”武曌低喟着,“婉儿,我想透了的,所以,我想给怀义一个名衔。”
“假如太后不避忌,那么,给了名衔,我相信大和尚必会自我尊重的。”婉儿仍然模棱地说。
“在表面上,有什么文章可作?”
“薛怀义监造明堂,倘若以儒家的立场来说,那是大功呀!就从这题目来做文章,谏官绝不敢说话的。”
武曌悠悠地一笑,随说:“拿笔给我。”于是,她写下:
“封薛怀义鄂国公,晋授辅国大将军。”
这样,白马寺的大和尚有爵和位,可是,这都是空衔,除了荣显之外,是一无所有的————辅国大将军的职位虽然高,但除了一队仪仗兵之外,在部队中的实际影响力,不及一名裨将。
这是武太后的给予。
宫廷的文牍突然地增多了,那是陈报祥瑞的章奏,以及离奇怪诞的预言。
过去,武曌是不信天的人,一切的祥瑞和预言,她都泛泛视之。可是,现在却变了,她对来自各方呈报祥瑞的章奏看得重,命婉儿整理了,亲自过目,再交到中书去,作为正式的文件归档,这变化连婉儿也摸不着头脑,她暗暗研究着。
一天午前,婉儿收下由武三思转呈入宫的书卷。其中,有称为《大云经》的,共四卷,为法明和尚所呈献。婉儿曾经听薛怀义在武太后面前提到法明和尚的名字,就先行察看。《大云经》开卷第一行写着:
“西天弥勒佛下生,为今武太后,应为阎浮提主……”
婉儿看了这一行,忍不住笑了出来。她无法想象这样幼稚和荒唐的东西会专程送入内廷,自然,她了解这是武氏的子侄为太后服务,这些时,太后雄心勃勃,希图写下中华历史的新页。
婉儿对这样低能浮浅的东西,实在不能容忍,她想:以太后的才智,如何能让底下人弄这些东西出来呢?她将《大云经》推过一边。
不久,武太后来了————随太后俱来的有武承嗣和武攸暨两人,每人都捧了一堆书卷,兴致极高地放在长几上。
“婉儿,”太后微笑着,“洛阳百姓有四千人上书,请我做皇帝!”
“一大堆的表章。”武承嗣迅速地接上了一句。
“太后————”婉儿看出了太后的热中,把刚才抛在一边的《大云经》取过来,双手递呈,“这是一个和尚上的经典,内中称太后是弥勒佛转世,合为阎浮提主。”
“哦!”太后笑着,“阎浮提主,是佛教称皇帝的啊!”
“是啊,太后笑的时候,是有些像弥勒佛的!”武三思阿谀着。
这是肉麻的阿谀,但是,武曌却并不觉得,伸手摸摸面颊,似笑非笑地说:
“不会像吧,我怎么会像弥勒佛呢,庙里的弥勒佛是肥肥大大的。”
“佛相变化多端,弥... -->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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